城市废品归途 珠海废品回收站乱象整治背后

    正午的烈日当头,珠海的街头行人并不多,前山河畔,被拆掉建筑堆积的废墟中,钟秀红正在其中翻捡“还能变卖”的物品。站在高处看,空旷地块上的废墟围绕在商场高楼间,就像一块块连起的城市伤疤。几天前,废墟还是一间间的小屋,她和丈夫张辉在小屋中经营着城市中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普通废品回收站,一家三口在小屋废品的包围中栖息而居。如今,他们的“家”已消失在挖掘机的利爪之下。

    钟秀红完全不知道,自己所在的这座城市,正在进行着一场自上而下的与自己密切相关的“战斗”,几乎每个行政区都计划了一场“专项整治行动”,行动的核心要义为破除废品回收行业市容乱象,具体表现上则多数以“拆”为主。

    根据珠海再生资源行业协会秘书长侯艳玲的介绍,全市可查的有1492家废品回收站点,在协会备案的仅100多家,类似钟秀红一样的“家庭小作坊”站点根本无从计算。

    城市的废品行业存在已久,治安管理上的“销赃窝点”,环境上的臭气难闻、噪音扰民,市容上占道、乱堆放,都是多年来饱受诟病的老问题。因为是脏乱的底层行业,管理上一直也几乎是城市的真空区。

    如今,创文冲刺在即的珠海开始向这一行业的乱象“宣战”,这是一场结局并无悬念、实力悬殊的战斗,代表公权力的挖机之下,如钟秀红般的小经营者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缴械逃离。

    但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胜利”,钟秀红说,“我们走了,珠海的这些废品政府准备怎么办呢”。比拆除取缔更考验智慧和魄力的,是城市废品行业的后续规范。作为一个完整的产业生态链,“砸烂旧世界”之后,如何“再造一个新世界”,目前仍无明朗的答案。

    样本

    斗门:“逆销售”网络遍布

    在西区的斗门,至少有五年时间,斗门公安没有受理办理过特种行业经营许可证,不过斗门有牌照的废品收购站仍有约20家,若是算上没牌没证的,一位民警估计“恐怕100家都不止”。

    被废品改变的人生

    如果不留意,散落在斗门各镇各乡村的废品收购站、收购点很难寻到,因为它们大多没有招牌,基本都是在墙上印上“收废品”三个字,或者写在一块明显是废品的废纸板上。

    “要我说,(斗门)指(望)着废品活着的人得有一千多。”来自河南的唐毅(化名)说,这些人有的是“专职”,有的是“兼职”,不管怎样,废品在他们的生活中都是不可或缺的,否则要么失业,要么生活质量大打折扣。

    唐毅今年32岁,十多年前高考结束后就从河南周口老家来到斗门,跟随在这里开废品收购站的姑父讨生活,结婚、生子都是在斗门完成的。

    “怎么可能集中呢?根本做不到!”唐毅愤懑地说,废品回收跟产品零售一样,都需要把网络分散开去,这样才能覆盖尽可能多的人群,只是回收和销售是相反的,可以说是“逆销售”。

    唐毅所在的回收站位于井岸镇龙井路,路两旁的居民不多,楼房也比较老旧。废品站没有招牌,占据了一栋楼的整个一层,面积差不多有500平方米,收来的废冰箱、旧彩电在店外进行拆卸分解,由于占了人行道常常遭到投诉。

    “谁家过日子都要用到煤气、矿泉水,谁家过日子都会有废品卖。”唐毅说,他早在两三年前曾看过一个新闻,说珠海要把所有的煤气销售都集中到一个区域,不让销售点位于居民楼等人员密集区,但时至今日这一计划也没实现,所以他认为,废品收购也不可能集中,毕竟谁家也不可能为了卖十几二十块的废品开车几公里到专门的收购点,况且有一些大件大废品如冰箱、空调、彩电是没人愿意搬下楼的,上门收购废品的人才是好劳力。

    废品收购的竞争也很激烈,唐毅说,据他了解,在井岸镇有大大小小、正规不正规的废品收购站三四十个,好在他所在的收购站经营差不多二十年,而且只回收废旧电器,在行业内算是有些名气,所以经营得还算不错,像一些近几年私开的收购站只能靠给高价钱才能拿到货。

    “废品莫问来历”

    唐毅的孩子在老家,他不操心孩子上学的问题,但他的同事有二十多个,算上家人有五十多口,都居住在收购站周边,有的孩子在本地学校上学,大家还感觉比较方便,一旦要搬迁到指定的地点收废品,那么他们的生活也会乱成一团,衣食住行都成问题。

    在井岸镇工业大道旁的一家废品收购站里,一名女子说她已在这里干了12年,五六名同事都住在附近,他们觉得当前的生活和工作状态都还不错,基本能把周边小区和工厂覆盖到,有人要卖废品时一个电话打过来,他们十分钟内就能赶到,若是集中到一个地方,那么他们的老客户就算是丢掉了,除非在这里留下一个专人,随时等待上门,就“像送外卖一样”。

    “假设把那个(集中)点放在新青(工业园),我们这帮人就没法干了,顾客都在这边,家也在这边,怎么动?这不是小事儿。”唐毅说,除了在废品收购站里工作的人,还有很多骑着三轮车“巡街”的四零五零人员,更多的是一些家庭贫困的老头、老太太,他们经常会拿着捡来、要来的矿泉水瓶什么的来卖,有一些收入微薄的环卫工也会在下班后来卖废品,一般都只能卖十块八块的,但这点钱在他们那里很重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费心费力地去扒拉垃圾箱、踩垃圾堆去捡拾了。

    在新青工业园旁的新堂村,村里的一栋综合一楼,东西两侧各有一家废品收购站,收购站的老板们遵循“英雄莫问出处,废品莫问来历”的规矩,对能收的来者不拒,对烫手的则反复斟酌。

    外来工流动性大,走一个就会把手头上的电器等当成废品卖;外来工若失业一段时间就会无法生活,小偷小摸自是大有人在,像新堂村水塘口一年至少要断五六次电,电线基本都被偷走流向了收购站;外来工也有老人,帮忙带孩子、养老的,没什么收入,经常会捡些废品送来卖……工业园里围绕着废品而生的人不在少数。

    “我们倒是能搬,这些人怎么搬?他们不跟我们走,我们从哪里去弄废品?”新青一家废品收购站的老板娘气势汹汹,手里拿着一沓长条状的硬纸条抽打面前的一个废轮胎,“嘭嘭”作响。

    香洲:“无处可逃”的回收站

    钟秀红的老家,在长江以北安徽的一个叫望江的小县城。8年前,她随做生意失败的丈夫一路南下,最终他们将“家”选择在了荒凉的南屏段前山河畔,大块的空地搭上铁皮棚,也算是“安居”。跟人打交道,偶尔听到的“破烂王”的故事刺激着夫妇二人的神经,两人渐渐地走上了废品回收之路,河畔的空地则是天然的“仓库”。从自己挨家挨户上门寻找“货源”,不出几年,随着塑料金属等废旧市场行情的上扬,她的生意很快步入正轨,自己也拥有了十几个固定的货源商,这其中还包括南屏的几家企业。

    “废品收购一条街”

    “那时候听说做废品回收很赚钱,身边也有朋友干这个发家致富,就想着自己也可以试一下。”钟秀红的同行,50多岁的杨树珍告诉记者,2000年前后的时候,很多人“不识货”,常常把铜线等金属以几毛钱一斤的价格卖出,做废品生意的再以高价卖给再生公司,中间差价赚了不少,很多人就是因为这样发了家。

    不过这始终是一个辛苦的行当,风吹日晒,才30多岁的年纪,钟秀红就已皮肤黝黑,手掌也被金属等废品磨出厚厚的茧子,“就像个老太婆哦”,她自己也跟记者打趣。

    前山河南屏段十二村五、八、十队沿岸,可谓是南屏的“废品收购一条街”,二三十个废品回收站点聚集于此,划分地盘。每天踩着三轮车的回收者们到城市的各个厂房、小区、垃圾站,然后汇集于此,哪家私下出价高,便可以将他们带回的废品收归囊中。

    钟秀红的孩子正在南屏读小学,她已经有了对未来的计划:在珠海供一套房,让孩子上公立学校。她说,这一行确实能挣到钱,只要你吃得了苦,2010年以前生意最好,那几年建筑业发达,废品价格出奇地高,收入最多时她一个月挣了近3万块。如今辉煌不再,但也能凑合,她和丈夫已经看中了市区的一个楼盘,为了孩子准备就此扎根了,“让孩子跟我们一起住在破烂里,在学校里被同学笑,我们挺对不起孩子”,孩子促成了夫妇俩最终的决心。

    7月30日,家庭的所有计划彻底发生改变,几天后钟秀红举家搬离珠海。

    当天,南屏镇牵头组织多个部门,对前山河南屏段十二村五、八、十队沿岸的废品收购站等临时违建实施强拆,南屏镇通报称,当天“清拆违建面积10000平方米,清理违法用地面积20000平方米”。钟秀红的家便在这10000平方米中,当天她还没来得及将大批废品搬离,拆迁人员只是搬出了屋内家具,然后挖机之下,自己家和周边同行的铁皮棚倒塌,原本的“家”变成空地上的一片铁皮废墟。

    “逃都逃不掉”

    南屏镇党委委员李清涛介绍,前山河南屏段十二村五、八、十队沿岸一带,在1988年已经被纳入国有土地统征范围,但一直没有开发利用。许多村民将旧宅出租给外来人员使用。部分外来人员还擅自占用国有土地,在河边乱搭建,用来经营废品回收站等,脏乱差情况十分严重。“整治前山河流域环境已是燃眉之急”。

    这只是珠海全市整治废品回收站点行动的一小部分。根据香洲区城管局今年5月份统计的数据,香洲区已对443家废品回收站点进行核查,其中70家有违法建筑、190家已搬走或拆除。在西区,据红旗镇政府相关人士介绍,截至目前当地14家违章搭建的废品收购站,8间已经清拆,清拆面积17560平米。而三灶镇因为数量较多尚未完成统计工作。

    市区一家收购站的经历侧面印证了这次整治行动的力度和决心,南屏的一家回收站被拆损失近十万后,便“举家”搬至上冲,以期能安心经营,没想到又赶上当地一轮整治行动,他便再次被“清理”,当事人感叹“逃都逃不掉”。

    类似的担忧也刺激着“正规户”的废品回收公司,珠海再生资源行业协会秘书长侯艳玲说,已经有证照齐全的协会会员因涉嫌违建站点被拆,四处寻找新的地盘,并向协会求助。

    隐患

    废品回收站点“五宗罪”

    影响市容、盗窃频发、税收流失、资源浪费、违规经营

    记者从多方证实,之所以要大范围地“全面清理整顿”废品回收这一历史沉疴,直接原因来源于市领导的一次“巡街”,回收站被认为是极大影响市容美观的形态。

    “盗窃破坏国家重要设施案频发”

    官方甚至列出了废品回收站点的“五宗罪”,最受诟病的自然是市容环境。回收站点“乱收乱卖、乱堆乱放、随处设点,不少个体收购点设在居民区、马路便道等,房屋破旧、形象差,严重影响市容,有部分回收站点无证照或证照不全”。

    第二项则是导致“治安管理难度加大,盗窃破坏国家重要设施的案件频繁发生”。市科工贸信局提供数据表示,据市政、电力、通信等部门统计,“珠海市政及国家重要设施每年因被偷盗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就达到数千万元以上”,“给生产生活带来了无法估量的损失”。

    税收流失被定为“第三宗罪”,由于珠海再生资源回收利用体系的不完善,大量外市回收企业到珠海进行再生资源回收,“影响了我市再生资源回收工作的有效管理和有序发展,阻碍了我市再生资源回收企业的生存和发展,造成珠海税收严重流失”。

    “再生资源回收利用率低,资源浪费严重”也受到苛责。主管部门指出,“许多可以回收利用的品种,如废塑料、废橡胶、玻璃等,没有得到有效的回收和利用。这些可用资源成为城市垃圾,直接填埋或焚烧,造成严重的资源浪费,同时又污染了环境。”“脏、乱、臭”的现象十分严重。许多回收站收购的废旧金属,乱敲乱拆,造成严重的噪声污染。

    而在旧货市场方面,违规经营经常发生,“长期以来存在市场内摆放杂乱无章,消防设施不全,发生过多次火灾,造成重大经济损失。许多在旧货市场外经营的小旧货店采取三合一(即销售、加工和住家一体),存在安全隐患。”而且“市场内管理无序,存在恶性竞争,恶意哄抬价格或压价收购,严重违背市场规律,欺哄现象时有发生,买卖双方纠纷不断,给社会治安带来一定隐患”。

    亿元产业链

    对于“五宗罪”的“指控”,钟秀红表示部分认可,但又觉得冤枉和委屈。她说,“明明是政府自己嫌脏不愿意管,我们来做了怎么又能怪我们呢?有条件谁愿意脏乱差?”

    赵才对“五宗罪”则有些嗤之以鼻,“有本事政府把这个做好啊,说不好谁不会?”赵才是小区中的废品回收者,一辆三轮车是他的最大家当。8月6日早晨8点,拱北丽景花园,赵才将小区垃圾中的纸箱、易拉罐、塑料瓶、成摞的废报纸挑拣出来放到自己的小三轮上,其余的推进附近的垃圾房。赵才以每个月付一定费用给管理处的代价获得了小区的独家垃圾清理权。

    赵才们正是城市废品回收的“第一环”,钟秀红们则是他们的“上级”,负责收购他们的废品。

    在接到“上级”电话得知对方站点被拆时,赵才震惊了一下,随即颇有些纳闷,“政府拆我们做啥呢?我们是在帮政府啊。”在赵才的逻辑中,收垃圾虽然是糊口的一种方式,但更是在“帮政府分忧”,“你说,没有我们每天把这些垃圾收集、分类,如果全拉到垃圾填埋场去,政府压力不是更大吗?”他坚信自己的理解,并让记者一定要将他的观点转达个给“政府管事的人”。

    赵才的逻辑,正是反映了珠海在垃圾处理时的困境———真正意义的生活垃圾分类从未起步,可回收资源再利用率低。一袋生活垃圾,经 过 家 庭 收 集 — —— 丢 弃 垃 圾桶 — ——粗 略 分 拣 — ——垃 圾 中 转站———垃圾压缩车———填埋场———拾荒者再分拣———填埋或焚烧,走到了“旅程”的终点。由于缺乏前期的垃圾分类处理措施,如果缺乏了赵才们,珠海每年以亿计的再生资源回收产值将不复存在。

    这是一条完整的废旧物品回收产业链条。像赵才这样盘踞在各个社区和工业园的流动废品回收者,每天蹬着三轮车将废品源源不断运到钟秀红这样的废品回收站,钟秀红们则选择再卖给珠海的几家废品“龙头”企业,再由他们分拣、压缩等简单处理后,运往佛山、江门、南海等地进行加工回炉,废品这才算结束在珠海的旅程。

    当然也有一些废品直接在珠海就完成了自己的再利用之路。部分成型有价值的废品会被分类积攒卖到废旧物资集散交易市场。

    这是一个庞大的产业,据城管和公安部门提供的数据,目前全市各类废旧物资回收企业达1492家,从业人员1万人左右,而且废弃物总量正按照年均10%的速度增长。

    遗憾

    流产的“宏大规划”

    一边是乱象必须整治,一边是生存和城市需要。负责牵头此次整治行动的市城管局有关负责人认为,光靠城管部门“打”绝不是最终办法,下一步如何规范才是当务之急。希望主管部门能参与进来,将废品收购行业规范管理。

    214个生活性再生资源回收站

    记者发现,在这一方面珠海其实早有思考。2009年珠海再生资源行业协会配合市科工贸信局编制出台了《珠海市再生资源回收行业发展规划》,这份期限为2009年至2013年的发展规划详细地描述了珠海废品行业的发展之路。

    《规划》提出,在小区建立方便居民的回收站,“在产废的源头即把各类可回收利用的再生资源分离出来”。并建立再生资源分类回收二级网络:一是街道、社区、村委会回收网络,即分布于各街道、小区、社区、村落的废旧物品回收站;二是以行业为主的集散回收中心网络。形成“绿色回收站(流动收购车)———集散交易市场”二级结构的生活性再生资源回收网络和“企事业单位———集散交易市场”结构的生产性再生资源回收网络。

    集散交易方面,则在市内设置10个集散交易中心,在各社区回收站保持密切集散关系的同时,“与废旧物资处理终端的大、中型回收加工企业建立回收关系。设立再生资源利用交易市场,鼓励社会各种经济成分的企业或个人,从事再生资源的回收工作,使资源回收与交易部分统一管理、有序合法地进行,促进交易市场的健康发展。”

    规划共设计在香洲、金湾、斗门三个行政区规划设立214个生活性再生资源回收站,规划“在市区东线的金鼎建设一个大型再生资源综合市场,用地规划14万平方米。其功能包括负责香洲区的生活性、生产性再生资源的回收、整理、粗加工,并为再生资源回收企业提供交易平台等,其服务区域面积约534平方公里,可辐射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南屏工业园等厂矿企业约3300多家;在斗门区筹建一个大型综合市场,市场占地面积10万平米左右,含一个1万平方米以上的专项市场;在金湾区筹建一个综合市场,市场占地面积2万平方米”。

    “基本消灭二次污染”

    规划中,经贸部门则表示,“计划通过3-5年的努力,使九成以上废旧物资回收企业和从业人员纳入规范化管理,九成以上社区设立规范的绿色回收站,九成以上的再生资源进入指定市场进行规范交易和集中处理,九成以上的可用废弃物得到回收利用,基本消灭废旧物资流动过程中的二次污染。”

    在网络设计方面,规划还提出,借鉴“北京废品旧货网”的经验,建设珠海市的再生资源回收信息服务网站,居民可以借助电话或登录珠海市的再生资源回收信息服务网站,说明要出售的废品名称、数量(估计)、地址、预约时间等信息,服务站可就近安排收购人员按时上门收购。社区居民或单位也可以上网查询最近的废品收购站位置,了解最新的废旧物资价格。同时,街道、社区要帮助企业建设社区回收连锁店(点),形成覆盖珠海市的实体回收网络,逐步实现城乡一体化经营的企业运营模式。

    不过,这一规划出台后,并未真正实施开展,如今早已过了2013年,经贸部门制定的《规划》也成了一纸过期的空文。